“玩”

牧溪是另外一个典型,他画画完全是自己高兴,完全为了陶冶自己的内心。他又不是院体画家,不用讨好谁,那时候估计画也没人买,什么多少钱一尺,没有这个事。

在牧溪之前,这种写意花鸟是很少的,没有这样的东西入画。那时候因为皇帝是画工笔的,大家都画工笔,写意没有人画。牧溪怎么会画成这样的画?我觉得,第一,他没有时间去好好画工笔的东西,那个很费时间;第二,他喜欢画,像画着玩一样,开玩笑一样,拿那种比较化水的、质量比较差的纸。工笔要拿绢、绫,很贵的,他就拿草纸什么的,什么纸他都可以用。就是随便这样涂一涂,逸笔草草的这种东西。

牧溪留下来的东西很少,但他的文学修养和艺术修养是很深的。他仗着书法这些东西的底子,能这样子胡涂乱画,能把画画得这么传神。留下来也是很偶然的,留下来了,文献上居然没有记载。我坚信,青藤是看到过牧溪的画的,然后就产生了青藤的画。这种技法上的承传关系是非常明显的,所以我觉得很有意思。

… 从八大的鸟你能看出来,八大有那种愤怒、清高、孤傲,因为八大也是皇室后人,跟石涛、赵孟頫一样,所以他有对江山失去的那种愤怒。而牧溪身上没有这种东西,牧溪无所谓的,他有的是那种高远,对世界的宽容,牧溪非常厉害。牧溪的作品有那种古远,那种高妙。八大就是愤怒,开玩笑说,一个很有文化的人、水平很高的人愤怒起来肯定是有水平的嘛,表现内心的孤愤,表现得很强烈,笔墨里边有一股怒气。这个怒气也不低档,是很高级的一种表达,就是笔墨画得很有个性,很浑然,就像喝一口烈性酒那样。而你看牧溪的作品不只是在喝烈酒,牧溪的作品就像是在深山里边,突然听到高山流水那种声音,灵魂为之一振,非常高妙,是天籁之音。

– 朱新建《花鸟画》

依我看,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、战斗性的“革命”文章,今天看来,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,以中国的说法,叫作“游戏文章”,以后现代的说法,就叫作“写作的愉悦”——所谓“游戏”,所谓“愉悦”,直白的说法,可不就是“好玩”——譬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,反礼教、解剖国民性、鼓吹白话、反对强权等等,前面说了,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,激烈深刻,不在鲁迅之下,时或犹有过之。然而九十多年过去,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,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,不在主张和道理,而在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,懂得词语调度的快感,懂得文章的游戏性——写文章不见游戏性,观点便只是观点,深不到哪里去的。

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,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,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,因为老先生不流露,这不流露,也是一种得意,一种“玩”的姿态,就像他讲笑话,自己不笑的。

我常会想起胡兰成。他是个彻底失败者、流亡者,因此成为一个旁观者。他不是左翼,也不是右翼,他在鲁迅的年代是个小辈,没有五四同人对鲁迅的种种情结与偏颇,也没有国共两党评价鲁迅、看待鲁迅时那种政治意图或党派意气。所以他点评鲁迅,我以为倒是最中肯——他说:鲁迅先生经常在文字里装得“呆头呆脑”,其实很“刁”,照他看来,鲁迅真正的可爱处,是他的“跌宕自喜”。“跌宕自喜”什么意思呢?也不好说,这句话我们早就遗忘了,我只能粗暴而庸俗地翻译成“好玩”。

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,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,拿来耍着玩,什么《而已集》啊,《三闲集》啊,《准风月谈》啊,《南腔北调集》啊,还有那未曾结集的《五讲三嘘集》,真是顺手玩玩,一派游戏态度,结果字面、意思又好看,又高明。他给文章起的题目,也都好玩,一看之下就想读,譬如《论“他妈的!”》、《一思而行》、《人心很古》、《马上支日记》,等等等等,数也数不过来。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,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,自己得意起来。

好玩的人懂得自嘲,懂得进退,他总是放松的,游戏的,豁达的;“好玩”,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、丰富的侧面、宽厚的背景;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,一旦愤怒激烈,一旦发起威来,不懂得好玩的对手,可就遭殃了。

– 陈丹青《笑谈大先生》

Leave a Reply

Your email address will not be published. Required fields are marked *

This site uses Akismet to reduce spam. Learn how your comment data is processed.